山居记事

“咣当！”

粗瓷大碗落在木桌正中，打破了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。

小二腰上系着一条白方巾，鱼一样从对面枯坐的两个人身边游来又游走。

碗上冒着白气，面片和肉臊混合出诱人的香。

张无忌硬着头皮问他，“…你当真不吃？”

杨逍仰着脸，手指抵在下巴，一双眼睛无遮无拦地定在张无忌身上，见他抬起头了，又慢悠悠地把脸偏到一边，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，“不吃……”

像是生着什么气。

张无忌忧心地看着他，还犹豫要不要再劝。从前个镇子到这里，赶了一天的路，天都黑了才歇下脚来，杨逍中午时候又只吃了小半张饼，常人身体如何能受得住？

“先生……”，张无忌踟蹰半天，终于试探着开口，“你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说吗？不吃饭东西怎么行呢？”

“没有…！”，杨逍手掌推出去，下巴微抬，否定得斩钉截铁。见张无忌一双大眼睛迟疑地看着自己，又假笑两声，身子往后倾和他拉开距离，侧过脸去低笑着自言自语，“…我能有什么事儿啊……”

变脸如翻书，情节跌宕起伏。

张无忌习惯了他这样，自觉愚钝，吞咽了一下，索性认输，默默把碗拉到自己面前，从桌角的木盒里抄了筷子，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杨逍一眼，才埋头吃了起来。

吃了两口，觉出对面一束目光直勾勾地烫在自己脑门上，于是把嘴里东西咽了，磨磨蹭蹭地抬起头来。

杨逍本盯着他瞧，这会儿又移开了。

一连几天，都是如此。张无忌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，问他又不说，谜团一样，想得他一头雾水。

杨逍不为所动，目光从张无忌满是困惑的脸上扫过去，饶有兴味地打量店里的桌椅陈设，和周围的三两食客。

张无忌也向周遭瞧了瞧，果然觉出这店里装潢与别处有些不同，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名堂。

转回眼，杨逍不知从哪儿变出个桃子来，当空一抛，稳稳接在手心，两眼斜看着张无忌，对着桃子嗷呜就是一口。

应季的桃子很香，清甜饱满，汁水丰润，好像一骑红尘。

张无忌笑了，笑得很开心。

杨逍白了他一眼，心里却不由生出几分得意来。

这个笑是对着他的，不是什么别个世界里的杨伯伯。

人都是这样，大凡真心相交，朝暮待在一起，眼前人就变得鲜活、真实起来。若性情再不算讨厌，便自然生出亲近来。

张无忌捧起碗喝了口汤，眼睛亮晶晶的，笑道，“先生，等咱们到了湖州，先转道去一趟蝴蝶谷！”

“嗯？”

”胡先生对我有恩，从前我武功低微，没能保护他们，如今金花婆婆再要害他，我却不能不管。”

前几日市集上见到卖冰的夫妇，他便想起了这事，一直在心里搁着，此刻心情好，料想杨逍也不会反对，便说了出来。

“我不去。”

杨逍把桃子拿在手里，看了张无忌一眼，总算施舍点儿耐心，很快地说道，“我和他有仇......”

张无忌却不知杨逍什么时候和胡青牛结下仇来，一时有些发愣。杨逍事不关己地往一边瞟，“要去你去，别扯上我......”

张无忌迟疑片刻，话到嘴边，到底还是咽了下去。他的事，与杨逍何干？杨逍的事，自然也与他无关。

 

遂埋头吃面。

这面颇有特别，羊肉烩的，汤汁浓郁，一粒一粒面片散落其中，用筷子很不方便，张无忌夹了几回，实在麻烦，这才换了勺子，吸溜吸溜吃了起来。

杨逍嘴角带笑，支颐看着他。

清了清嗓子，又主动和他搭起话来，“小子，知道吃的这叫什么吗？”

张无忌本不想理他，没好气地应了一声，“不知道。”

店是杨逍选的，面是杨逍点的，他到哪儿知道去。

“方才我和那小二说的，你没听见？”

杨逍笑着逗他，见他不买账，语调千回百转地扔下麻食两个字，又怡然啃起桃子来。

过了一会儿，那边果然忍不住，放了勺子，两只大圆眼睛直直看他，气嘟嘟的，显出些孩子气来，”那又如何了！”

杨逍笑着吐了点舌尖儿，”好吃吗？”

他笑得好看，像是存着什么高深心思，看一眼就要把人吸进去。张无忌见他半张脸挡在桃子后面，隐隐闻到一阵甜甜的果香，愣了一下，呐呐道，”好…好吃……”

杨逍笑得更开心了。

“这是种回回食品，原来叫突突麻食的。这店，也是回回开的，只卖他们的清真菜。”

张无忌这才反应过来，恍然哦了一声。从前听说西北一带景、回居民尤多，但他几度途经，都是一路匆忙，这些民风特色倒不曾尝试过。

这样一想，便又想起从前和杨逍一起的日子，面上神色也黯淡下去。

杨逍看在眼里，不动声色，一边吃桃一边说，“当年成吉思汗率军西拓，抓了不少色目人当奴隶。后来他们定居于此，饮食上这些规矩蒙古人看不惯，下令禁止，没想到这些人宁肯饿死也不吃一口不干净的东西，还闹了不少刀枪冲突。蒙古人没办法，才撤了禁令。”

张无忌听得入神，想起杨逍属下风雷二门中不乏西域人出家人，他职责所在，对这些自然了然于心。